山海谣 第14节
他指腹旋即摩挲过她因为临时动手而被擦破皮的手背,印痕立刻消失不见。
“你少来。”楚明姣终于转过身,晃着满头青丝,控诉道:“我不在潮澜河待了。”
“……”
江承函拿起桌上搁着的黄杨梳篦,顺着楚明姣的发丝梳下去。
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,汀白与春分同时间瞪大了眼睛,后者急忙上前,颤声道:“殿下,这不——”
“无妨。”他视线未曾挪开,浅声道:“你退下。”
楚明姣也顿了顿,没想到会是这样,有些别扭地挪了挪身子,被他不急不缓地摁了下肩头。
“凌虚髻,还是惊鹄髻?”江承函捞着满手沁凉的发丝,像捧了一汪月色化成的水,顿了顿,他又问:“或是这些年,喜欢上了什么别的发髻花样。”
楚明姣张了张嘴,眼神朝四处望了望,最后嘟囔着吐出一句:“都可以,随便你。”
其余从侍已经完全傻了,再镇定自若的人,此时也如被惊雷劈中般回不过神,任谁也想不到。
——神灵会为女子梳妆。
“怎么和二祭司动手了?”江承函垂下眼睫,瞳色稍淡,即便站在妆奁盒前,给人的感觉也如天上月,清清泠泠,渊清玉絜,“谁输谁赢?”
十三年的时间仿佛在楚明姣的眼前一晃而过,他们似乎回到了年少最热烈的时光。
一模一样的问话,她听过许多遍。
每每与人交手,楚南浔与江承函总会第一时间关心她的战况,跟一前一后约好了似的问她输与赢。
“没输赢。”楚明姣没好气地道:“就几招,没动真格,都没打出个所以然来,就结束了。”
“嗯?”江承函侧首,认真将她垂到脸颊边的一绺发丝挽起,压在头顶盘成个半圆的弧度,缓缓问起正题:“还气二祭司吗?”
“气死了。”
“他就是对我有意见!”楚明姣托腮看着镜子里的男子,噼里啪啦开始抱怨:“我本来就没带腰牌啊,六天前让汀白去神主殿问了,给我再制一个,结果到今日都没动静。没动静也就罢了,我今日去藏书阁,想要看剑谱,结果他愣是不让进,说要腰牌。”
“不给我腰牌,又处处要腰牌,你说他什么意思嘛。”
“是有点不讲理。”他倾听得认真,半字不落,声音似绵延和煦的春风:“我等会去说他。”
楚明姣不说话了。
她垂下眼,长长的睫毛将眼里情绪遮挡下来,可那股麻木的,躁乱的情愫又蹿上来,不讲道理地在她心上敲了敲。
这让她顿觉烦躁,连或真或假的做戏都没了力气,半晌,她干脆半身趴在台面上,恹恹地抬了眼皮:“算了。”
“我不和老头计较。”
第13章
山海谣13
和专门负责为楚明姣绾发梳妆的女娥比,江承函的动作并不算利落。遇到复杂繁琐的细节,手也会偶然在半空中微滞,想清楚了再顺着发丝继续之前的动作。
只是自身气质太过清贵出尘,即便偶有迟疑,依旧给人种从容不迫,缓带轻裘的沉静感。
小半个时辰后,固定好发髻轮廓,江承函看向妆奁盒里那些明灿灿的珠宝头饰,捏了其中一朵珠花钗别在如云堆叠的发丝间,仔细端详了会,温声问她:“要贴花钿吗?”
楚明姣拨弄了下里面的花样,不知怎么想的,手指动着动着便犹豫地碰了碰他的手背,答非所问:“我若是再和那个不知所谓的二祭司打起来,你不会跟着他来对付我吧?”
江承函垂眸看那张蔫蔫没精打采的脸,好似看到了十三年前自己和楚南浔时时事事准备收拾残局的情形,他在心里很轻地叹息一声,凝视着她灵动狡黠的眼睛,道:“不会。”
“但是明姣,不能让自己陷入可能受伤的危险中。”
这话中的意思即便不露骨,也天然的带着种关切,担忧,甚至无可奈何的妥协之意。
这个人和从前相比,无疑变了许多,可总有那么一时半刻,给她的感觉是熟悉且久违的。
比如再次进潮澜河的那个风雪夜里,又比如现在。
楚明姣胡乱地揉了揉脸,好像要将心里那股无名烦躁和火气通通揉散,半晌,她动了动嘴角,扯出个状似满意的笑来,慢慢回答了他之前的问询:“贴。我要梅花样的。”
江承函挑了朵最别致的粘在她眉心,原本皙白柔嫩的肌肤上盛了点别样的红,像完美的画作上点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,成了某种足以摄人心魄的鲜妍精怪,眨眼间活色生香起来。
他指腹从花钿上拂过去,带着独有的冰霜气,想了想,将剩下没盘在发髻里的发丝拧分成十几股,慢慢交织成灵秀的辫子,从耳际垂到腰间,再用发绳逐一收尾。
最后,他看着镜中的人,道:“很衬你。”
楚明姣心思兜兜转转不知道飞到了哪,闻言只是从鼻子里应了一声,三两息后,她用袖子扫开桌面上堆起的黄金明珠,脸慢慢埋了下去,含糊不清地松口:“你都这么着了……我勉为其难,再住一段时间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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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渐晚,华灯初上,江承函从终于被哄得消脾气的大小姐房间里走出来,转身拂开一个空间裂隙,到了神主殿正殿。
大祭司和二祭司已经在此等候多时。
见江承函现身,两人收敛神情,同时拱手作揖:“问殿下安。”
殿内布置得极尽考究,垂花珠帘半挂半掩,十六扇山水屏风横向排开,沥粉贴金的和玺彩画挂在悬梁横幅上,旷远开阔的屋顶,是被分割为无数四四方方的小块藻井。这样的陈设太庄重端方,甫一进门,便给人种难以喘息的滞涩压迫感。
江承函在两人跟前数十米的距离停下脚步:“起来。”
大祭司与二祭司站直身子,后者自觉今日这个做法挺失分寸与颜面,没敢抬头直视神主,大祭司只得抬起双浑浊的眼,以一种不卑不亢,却足够恭敬的神态往江承函身上扫几眼观察下形势。
有点拿不准二祭司会因此事受到怎样的责罚。
“大祭司,若无要事回禀,你暂退下。”比起少年神嗣,今时今日已然完全成长起来的神灵无疑更叫人捉摸不透,很多时候,即便是对待臣下,江承函也如春风细雨般,配得上这世间一切温柔的词汇。
可这并不代表,他没有动怒的时候。
“殿下。”大祭司低低叹了口气,也不说什么别的:“……但请殿下看他一片赤诚,衷心侍主的份上,从轻发落。”
说罢,他丢给二祭司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,拄着龙头拐杖,佝偻着背踏出了殿门。
殿内霎时静得可怕。
“殿下,臣知错。”
二祭司腰身又从善如流地弓了下去,实际上,在来大殿之前,他已经被大祭司捉着耳提面命地训斥责怪过。
说起来自己都觉得奇怪,他对楚家女从没任何好感,甚至有种很明确的直觉。她就是处处找岔子,包藏祸心。
二祭司骨子里是个再板正规矩不过的人,楚明姣一来,就像一捧热油毫无征兆地浇到了风平浪静的锅里,霎时噼里啪啦炸起来,闹得水花四溅,潮澜顿生。
这种热烈的性子,他实在没法苟同,自然也并不待见。
这人呐,一但心里对某个人存了成见,就是从上到下,吹毛求疵,哪哪都不满意。他迫切地想把这个不稳定因素驱逐出潮澜河与江承函的身边。
楚家女平素嘻嘻哈哈的带着身边人一通乱搞,没个正行惯了,根本没半点神后应该有的样子。而他在神主殿位高权重多年,掌生杀大权,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对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挑衅,再加上楚明姣那张嘴,于是今日失控了。
江承函长身玉立站在香案前,一身雪色,眉眼微凝时,通身上下的温柔隽永都内敛着平息下来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骨的淡漠,昭示着山雨欲来的氛围。
“错在何处。”
二祭司咬了咬牙,艰涩开口:“臣罔顾身份,以下犯上——”
说到后面,他眸光闪烁,像是经过了什么激烈的拉扯挣扎,本就长的脸拉得更长,实在怕江承函越沉越深,压低声音将话题拐了个大弯:“殿下,有些话臣心知不该说,可为潮澜河日后着想,不得不说。”
“楚家女十三年前为了楚南浔的事和殿下闹成什么样子,人尽皆知。后来殿下与她两地分居,相安无事,在这期间,她从未过问过潮澜河与您的事,甚至于前段时日与罪子亲密无间,坏殿下声誉。这次突然回来,必然别有所图。”
二祭司越说越顺,脑子里有东西仿佛连成了一条线:“汀白嚷嚷着说是因为忘前尘。忘前尘,忘却前尘,可从前的事,她哪点不记得?若真像他们所说,这药有抑制情绪的效用,那这天下心魔,便都因此药迎刃而解了。”
“臣从未听说过有这种药。”
“如此一来,她大费周章回来,不是为楚南浔,便是为了深潭。”
“二祭司。”安静听完这些,江承函声线微凝起泛凉的霜雪:“你确实够以下犯上的。”
“楚明姣并不只是楚家女,亦是潮澜河的神后。你同她动手,与同我动手无异。”
前面那些话,他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二祭司咽了下口水,他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,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,一颗赤胆忠心毋庸置疑。若是换成凡间的帝王,他属于那种能在金銮殿叩首死谏的臣子,可面对神灵,他纵然再不怕死,心底的敬畏也仍让他不敢多言。
“臣认罪。”二祭司顿了顿,又斟酌着道:“臣只是……怕来日神后会伤害殿下。”
“你逾矩了。”
江承函袖袍微动,声音中并未泛起波澜,很快下了决定:“去自领五十神鞭,罚俸十年。再有下次,恕不轻饶。”
“退下吧。”
二祭司垂头丧气地出去了。
他出去没多久,汀墨便撩开珠帘进来了。
他将手中捧着的药匣呈到江承函跟前,道:“殿下,这就是忘前尘。这药对外说是楚家药师一派的药首才研制出来的,但这药首是小殿下的人。”
这话的意思简直是太明白不过了。
楚明姣身份摆在那,才研发出来,无人试过的东西,谁敢让她先用?
要么这东西根本就是假的。
汀墨不敢想细想这个可能。
江承函手指挑开药匣上的小锁,将里面那颗赤色药丸捻出来,食指稍用力一碾,细碎的药末簌簌掉在桌面上,像泥土碎屑一样的质感与色泽。
“复魂草,折红颈……山盆子。”他将这枚药丸用到的材料逐一说出来,沉寂半晌,将手里药丸放回盒子里,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“端下去吧。”
汀墨应了声是,出去前有些迟疑地开口:“殿下,神后那边,我们可要加强提防?”
江承函在身侧座椅上坐下,殿内灯火沉沉,他脸颊沁在阴影中,看不清神情,睫毛长长的扫下来,安静得像一捧初冬的雪,有种难以言喻的清冷之意。
他和楚明姣,少年夫妻,也曾情深意笃,两不相疑。这世间所有赞颂爱情的字句都可以用来形容他们。
身为神灵,他知道如何为苍生谋福祉,知道如何恩威并济,震慑群臣。乃至修炼一途,蛊毒咒乱,医药农田,他集百家之长,样样都懂。
唯独面对感情,面对楚明姣。
他太迟钝,陡生变故时,不知道怎么更好地去爱她,挽回她。
没有谁能教他。
“不必了。”因为楚明姣回潮澜河的那点悄然愉悦渐渐沉下去,江承函手指垂落在膝盖一侧,缓声道:“一切照旧即可。”
汀墨无声颔首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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